人生叙事日课｜直面死亡是人生第一大事（2025Vol.021@030）

2016年，袁长庚博士毕业，进入了南方科技大学任教，教授“文化研究导论”。

南科大有一个传统是，老师们有“office hour”学生可以直接找老师面对面提问。他入职不久，有学生直接问他，“人生的意义是什么？”

一段时间后，他发现学生普遍在价值观和心理存在需求，他觉得自己“没办法转过身”，无视这些需求。

因此，他想开设一门课，严肃思考生命。2017年，他申报开设了“理解死亡”这门课。

有意思的问题是，人生意义与思考生命，如此“更好求生”的话题，为何袁长庚会选择用“死亡”作为载体？

我觉得他对存在主义哲学和存在主义心理学有很深的了解。

存在主义心理学家欧文·亚隆将生命内核的忧惧归纳为对“四项终极关怀”的回应——死亡、自由、孤独和无意义。我们的执念与渴望均根植于此。

死亡是这些终极关怀最源头的第一推动力。你想，如果人永生，那么成就、地位的可以承载人生，始终追求更好的就是意义。但是，人生有限的拷问将唤醒我选择如何存在，如何面对终将孤独地死亡，以及在有限的时间中如何创造我来过的意义，也就是那个学生问的“人生的意义是什么？”

所以，直面死亡是人生第一大事。

但是，袁长庚开设“理解死亡”，还有更属于他生命体验的原因。

袁长庚7岁那年，母亲因白血病离世，他遭遇的不仅是死亡，更是一种被强行封存的哀悼。在长辈们“回避是最好的保护”的认知里，这个话题成了禁忌。他从未被问及他的不幸是什么样子，他的感觉是什么；甚至在成年前，家中给母亲扫墓都从不带他；不久父亲再婚，带着他组建了新家庭，这个话题更成为禁忌。

于是，“失去”和“没有母亲”这件事，在他接下来长达10年的成长中，成了一个无法言说的命题。袁长庚说，“如果在大人眼里我是一个不幸的孩子，至少应该有人问问我的不幸是什么样子，我有什么感觉，但是没有。”

那个本应发生的“哀悼”过程，在他身上从来没有完成过。这种被活生生阻断的体验，这种悬而未决的创痛，或许比任何哲学理论都更早地，将他推向了对“死亡”的追问。

如同母亲死亡成为家族禁忌话题，他的“理解死亡”课也与学校主流格格不入。

在2017年“理解死亡”课上，袁长庚布置了“表演一场葬礼”的作业。一名平时性格内向，因为口音而自卑的河南男生，扮演了一场葬礼的主角——他们演绎的是小学生上学时落水身亡，家里抬着尸体到学校要求赔偿的经过。表演把这个男生带回熟悉的场景，操起地道的河南话，呈现出事件里的悲伤、博弈和算计。后来，男生和袁长庚成为了朋友。

但是，表演葬礼的晚上，学生上传了现场照片发到网上，引发了小范围的关注。凌晨12点，他接到校领导斥责的电话，“我们每天都在为南科大的发展操心，全被你毁了”。袁长庚删除了表演作业，改为书面作业，作业次数也从3次减少到1次。

来自主流的压力始终存在。一次，袁长庚听同事说，有校领导在全校教学会上几次点名“理解死亡”课：天天死来死去的，吉利吗？

甚至很多年轻的学生也如此。袁长庚的课堂常常被旁听的学生挤满，但是更像是网红打卡点，真正好好听课的并不多，不少学生在下面做自己的事，“放着相声写作业的感觉”。

而且，学生彼此隔绝的程度在加深，不愿表达和交流。课上他一提问，学生们就迅速低下头，害怕被点到发言。袁长庚形容，最后两年的课上，“像是面对着一片海，沉默无边无际”。

这种压力终于在2021年完全停止，因为“理解死亡”迎来了它的死亡。袁长庚感觉自己陷入鲁迅所说“无物之阵”，他处处碰壁不得不自我审查。他最终悲观地认为，这门课“最后只能起点情感按摩的作用，无法形成任何有效的行动”，因此是“失败了”。随着他即将离开南科大，也就顺势取消了。

我们是一个避讳谈论死亡的国度。除了回避，现在多了一种消解。2022年3月东航空难（MU5735）发生后。袁长庚注意到网络舆论中出现的一种消解死亡的倾向，他发现网络上的不少发言，都用一种把残酷的东西萌化、审美化的口吻来谈论这场灾难。 有很多评论是“你们（遇难者）是不是穿越去平行世界了，赶快乖乖回家吧”。

无论是回避还是消解死亡，其实是对于生命焦虑关切第一推动力的回避，自由、孤独、存在意义这些人之所以为人的生命体验，也就更少被关注。

人越发成为功名利禄这场有限游戏的的工具，按照被设定的规则运行，就像游戏中的NPC。关注的是那些被评价体系所量化的指标，比如袁长庚所看见学生“刷出亮眼的GPA”、“像升级打怪一样做项目、实习”，乃至一个学生拿着一张给班里女生打分的excel表格，然后从最高分开始追求，屡遭拒绝来找袁长庚请教。

人们回避死亡，是在回避一种冲击。但是，冲击的前提是，人皈依了外在体系的评价，而不是忠于自己的生命。担心影响孩子学习，不让孩子见死者最后一面的家长；觉得死亡课无用，始终考虑着得高分的学生；以及这样的话题本身就是在冲击体系信仰的官僚……

生老病死人人都怕，但是谁又能逃了过去呢？

东航空难发生当晚，袁长庚对妻子说，今后打算每隔半年写一次遗嘱，安排好身后事。目前他已经写好了第一份遗嘱，涉及家庭财产的处置、对老人照护的安排、后事如何处理，以及一个很重要的问题：家里的数千册藏书该怎么办。

面对人生，死亡是需要直面的。

#人生叙事日课

标题：《死亡课没有高分》 作者： #罗兰 来源： #真实故事计划 日期：2022年4月18日 原文：https://mp.weixin.qq.com/s/9Z8-a7Vuxpf2wDJnM6Dkcg