叙事日课 2025Vol.023@030|不断出走的人生
1980年,一个普通青年工人的给《中国青年》写了封读者来信,引发了一场人生意义的全国大讨论。
很多人与署名潘晓的写信人共鸣。他们被信中的话击中:“有人说,时代在前进,可我触不到它有力的肩膀;也有人说,世上有一种宽广的、伟大的事业,可我不知道它在哪里。人生的路呵,怎么越走越窄。”
在那个特殊年代,社会惯于将人生意义与集体、宏大叙事绑定,人们习惯用堂皇而空洞的言辞掩盖内心。潘晓的信,是有年轻人第一次诚挚公开袒露人生意义的追寻,打开了每个人内心压抑的阀门,全国共有6万多封信寄往了编辑部,参与这场人生意义的大讨论。
这场大讨论引发了高层的关注。时任中共中央书记处书记胡乔木因为这封信专门来到《中国青年》编辑部。在和编辑们座谈时说道——
「感到苦闷的失望的青年把自己的心情讲出来,这表示他们对社会空间还是抱着希望和信任……青年们伸出了手,难道能够把这手打回去吗?」
潘晓成了那个时代青年的“精神初恋”。
时代是个体命运的背景板,限定了个人命运的轨迹。但是,无论哪个时代,人生意义都是每个人都要回答的问题。
潘晓这个人是谁?TA是如何追寻人生意义的?TA又拥有怎么样的人生?
潘晓的原型之一是黄晓菊,当时是北京一家羊毛衫厂的工人。她和另外一位刚刚经历自杀的潘姓大学生,写下自己人生感受,被编辑选来体现那个时代普遍弥漫的创痛感和迷茫感。
黄晓菊写了8000多字, 包括“灵魂的鏖战”、“个性的要求”、“眼睛的辨识”和“心灵的惆怅”。最后,编辑他俩的信件融合改写成了来信,署名也各取了名字中的一个字。
在40多年后, #人物 记者罗兰再次采访黄晓菊,梳理了她的人生故事。我读到这个故事,才发现“潘晓之问”所代表的对人生意义的困扰,伴随了她的一生,即使现在已过花甲之年。
八年前六十岁的黄晓菊在朋友的电影公司继续工作,她看了上千部电影,这是她探寻的桥梁。近几年开始学习心理学,甚至加入了佛学小组,但是她依然还没找到答案,她说「哪里能让我不惶惶我就去哪里,哪怕能让我不惶惶一天都行。」
如果用一个词来总结黄晓菊的人生,我会说“不断出走的人生”——
二十多岁,她在羊毛衫厂补毛衣。她要出走,在文学中感受人生,写下了《潘晓之问》的信件。
因为潘晓之问,她成了原厂的“麻烦”,逼迫《中国青年》杂志社接收她。她“因祸得福”,本想靠近精神源泉,却只是与被安置的职工家属一起当打包工。甚至她的同事被家里人提醒不要与黄晓菊走得太近,说她是“思想会出轨的人”。
这里自然装不下她,她要出走。她考进了社科院,成为资料员。她本来以为进入了思想殿堂,甚至在这个阶段与轮椅上的史铁生成为了朋友。但是她发现里面的人都在聊“评职称”,觉得“特别僵死”。她又要继续出走。
她与潘晓之问追随者结婚生子。但是,婚后彼此发现,这位她和桑寄托于对方的情感和精神理想,最终都归于幻灭。丈夫觉得自己被欺骗了:你不是潘晓吗,不是追求精神吗,怎么也为家务事天天唠叨,和那些俗气的女人没有两样。最后,她离了婚,从婚姻中出走。
她去南方深圳,做了保姆,但最后她还是逃回了北京;
她做服装生意,但受不了平庸日常。黄晓菊在西单女人街开店,摊位是38号。碰上中国电影博物馆展播经典电影,她就锁上门去看。后来,周围的摊主们一看她不在,都知道:38号又去看电影了。
后来,生意最红火的时候,黄晓菊开了5家店铺。她想创立自己的品牌,高薪聘请了服装设计师。但超前的设计理念和服装店面向大众的定位之间难以衔接,最终没有成功。她放弃了把生意作为人生事业的念头,她还是想出走。「没想终生干,把孩子养大就赶快结束」,「我不能就扎在这里头了」。
你怎么看黄晓菊的不断出走的人生?即使到了68岁的老太太,还在问‘我到底要往哪里去’,还在‘惶惶’。
有人说,黄晓菊的生命力来自存在主义的焦虑——人被抛入世界都在构建自我的意义。但是,这并不是一个普遍性的哲学命题能够回答的。
一位因为潘晓之问认识的朋友也一直在追寻人生意义。从木匠到养长毛兔,后来成为了一家电容器制造厂的厂长,厂子曾入选中国电子元件百强企业。他就说「我这一生很自豪,过得很充实。」
黄晓菊却一直在寻找。我们一方面感叹,黄晓菊的生命力,没有麻木。同时,我们也感同身受的难过,她挣扎一生。
这样的难受,亲子关系也是折射。儿子的朋友来家做客,被黄晓菊的思想深度和观念吸引,大加称赞。但儿子很无奈:我妈看着思想挺开放、挺超前的,其实不是那样。他不理解,母亲明明有很强的感受和思考能力,为什么不能平和、温柔一些地对待自己?
他与母亲的关系的期待是「别吵架,相安无事就行。」但是,黄晓菊却不愿停留在这里,继续出走。她觉得,母子关系对她提出了「一个重要的人生问题」。她想努力修正、转圜。
这不是一个哲学问题,普遍性无法解释黄晓菊的医生。这背后其实有更浓的血腥味——这是一个心理创伤的问题。
黄晓菊一岁半被送到母亲下乡前的北京,跟外祖母生活。这不是一个温馨的外婆家的故事。最小的姨妈只比她大8岁,外祖母做了好吃的会藏起来给小姨妈。有时黄晓菊忍不住自己去吃,外祖母过来一下就把她的筷子掰断。
假期回内蒙的老家,也得不到渴盼的亲情。已有五个孩子的父母待这个老大淡漠而严厉。家务干不利索,父亲会责骂。母亲只用棉布给她做衣服,绸缎留给二女儿。
初中毕业,黄晓菊想继续上高中。老师却告诉她,她母亲去学校说家里困难,不让她上学,要尽快工作。但是,她找工作并不顺利,患上了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,扶着墙才能勉强走。
母亲来北京带她去医院,医生说再不治疗关节会变形,造成残疾。母亲当着她的面给医生说,我这姑娘有志气,要到您说那个地步,她自己有办法。
黄晓菊永远无法原谅母亲。几年后母亲在病逝,她拒绝回去奔丧,她说“我没有原谅,没有想通”。
亲情缺失养成了黄晓菊敏感、强势的个性,甚至她都是靠自己爬出地狱的。
关节炎最严重的时候,外祖母告诉她:家里没有给你吃药的钱。关节症状日益严重,她连止疼片都买不起。
听人说有了工作就能享受公费医疗,黄晓菊给街道写了一封求助信,请以前的老师和同学签上名。在街道的帮助下,在家待业一年多的她终于有了一份工作,进入一间羊毛衫厂当工人。有了后面的故事。
所以,我们看见黄晓菊不断出走的人生,持续对于人生意义的追寻,背后的原因是在安抚创伤——世上只有妈妈好、血浓于水、家庭温情……这个社会告诉我们的人生道理,她都没有感受到,她需要寻找自己的道理。
她的人生是崩塌的,她用出走不断去寻找道理,重建秩序。所以,我们在黄晓菊的故事里看见,她母亲去世她拒绝奔丧时说,「什么事非要弄明白道理」,否则她过不了自己这关。
她考入社科院当资料员的时候,「我觉得不管搞民族学、哲学,任何研究都得和基础的人的道理有关。万一我能跟他们谁聊会天呢,谈谈人存在的意义和价值。」后来发现社科院的人「为了评个职称抄点东西,没有人真的关心人,关心社会……自己能想出一个道理,这一生才是真的有价值。」
道理贯穿了她的人生。甚至,在接近七十岁的时候,她还想把「道理」探究得明白。黄晓菊说「只有感觉不管用,得知道是个什么道理。」
但是,这些被心理动力学成为理智化防御的道理,并不能疗愈内心的创伤。内心的伤痛被道理包裹,还是会像无助的孩子,默默哭泣。
直到,无助的孩子走了出来,发现可以被自己温暖养育。
#叙事日课
标题:《「潘晓之问」,43年后的回响》 作者:罗兰 来源: #人物 日期:2023年10月18日 原文:https://mp.weixin.qq.com/s/-UW14GtdWwVb2AM9BuxS_g