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近回击杀人犯出狱摆席事件暂告段落,我终于可以好好坐下来,写下对父亲的回忆,恰逢我父亲离去二十年,让父亲想念我时能够进入我的梦。
记得前两年,我看路遥的小说《人生》,主角高加林作为高中生回到乡下不甘命运,拼搏而悲剧的故事,我突然感觉到父亲与他那么像。或者说,作为那个时代回到农村的高中生,可能很多都不如一直待在农村的人来得幸福。
我父亲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高考落榜生,或许是这个原因,他即使长时间生活在农村,也执着地穿着西服和皮鞋,似乎以此圆着跃出“农门”的梦。
长大后我也如很多孩子问自己的父母,你们是怎么在一起的,当然我只能问我母亲。他们在八十年代末,也上演了“伴郎伴娘喜结良缘”的桥段。母亲说,其实在恋爱一两年后,她不想和我父亲结婚了,因为她觉得“你爸不够踏实,好高骛远”。而母亲当年的断语,在我今天看来,描绘了她的半生与父亲的一生。
谈了三年恋爱,母亲还是和父亲结婚了。他们结婚当年生了我姐姐,两年后就有了我。那时正值某项政策高压实施的年代,我自是那香火所系,期望所在。以至于姐姐因为婴儿期被藏在亲戚家,吃了三年奶粉,到现在从生理或心理反感牛奶。
或许是两个孩子的压力,又或许是那个百废待兴时代对父亲的诱惑——90年左右西部三线城市的城乡结合部的农村家庭,那是时代浪潮拍岸的地方,农村与城市、传统与现代、农业与商业、匮乏与富裕,拉扯在这城乡交界之处来得尤为明显——我的父亲摔了粪桶,撂下从此不再务农的誓言。
从那年开始,我父亲开启了想做大事的人生,也就是母亲说的“不够踏实,好高骛远”。那年是1990年,我刚出生,父亲二十四岁。
在我有记忆之前,我听母亲说了父亲的故事,他收蔬菜发车皮到新疆,母亲说一次生姜押送到新疆烂掉很多,反正是收菜的本钱亏完,收菜人坐在门口要债,父亲归家后只有变卖了家当才填上窟窿。母亲说她气得把最后一两千块钱买了黄金压箱底,母亲感慨那时黄金真便宜,才80多元一克。
后面我几岁了,想做大事的父亲成为村里少有的司机,买了村里少有的汽车,一辆白色的小面包到车站附近打“野的”。我对那辆白色面包车印象很深,天冷时常常要让家里的人帮忙推上门口的小坡,放坡下来才能启动。我好长时间都觉得这是汽车的基本操作,会想父亲在外时在哪找小坡。
在刚刚记事的我的眼中,父亲如同故事中的英雄般厉害。人的记忆很难讲,印象中高大威猛的父亲,实际身高比我现在矮了半个头,人的情感却很持续,我一直仰慕着父亲。可能是单纯的父亲崇拜,或许是走南闯北的父亲总给我带礼物和故事,也许是因为回家的父亲,喜欢在家门口闲聊,吹嘘自己的经历,那时家里还没有电视,我是其中一个忠实听众。
我们家真正走上小康之家,是在我七岁时。1997年,被母亲认为“好高骛远”的父亲,听说朋友要转让镇上的服装店,鼓动在家做裁缝、卖熟食多年的母亲出去卖服装,踏实但渴望更好生活的母亲却欣然接受,开始这项冒险,从此走上生意人的路,我也过上与母亲聚少离多的生活。
那时候我觉得镇上好远好远,现在开车十分钟的路途,小时候的我觉得要穿过千山万水才能到达,跟着故事想象着母亲在外的艰难与危险。这或许解释了我最喜欢的动画片为什么是《小蜜蜂寻亲记》,那是一个类似小蝌蚪找妈妈的故事,但是小蜜蜂多了坚强和勇敢是去救妈妈的,就像主题曲唱道“有一个小蜜蜂,飞到西又飞到东,嗡嗡嗡嗡,嗡嗡嗡嗡……万里寻亲不怕难,消灭敌人最英勇”。可能小蜜蜂是我心中最早的英雄,因为我觉得母亲去了一个好远好远的地方,我要去救妈妈,似乎我一直想要救妈妈。妈妈没救着,但从此我再也没有穿过哥姐淘汰的旧衣服。
母亲去了镇上,父亲接过母亲的熟食摊,照顾了我和姐姐几年起居,那是一段温情又紧张的回忆。父亲的饭是比母亲做得好吃的,母亲忙起来做饭很潦草,父亲做的蒜苗回锅肉,我现在想起都会咽口水。父亲会给我画画,那种圆珠笔一小段一小段凑在一起画,他画过山画过虎画过骑马的将军,很像小人书的图画很好看,但是每次画完他都说,这些平常玩玩,学习才最重要。有一次父亲说下午要教我下象棋,但是我最喜欢的表哥来了要带我出去玩,我跟表哥已经走了好远好远,最后还是跑了回去让父亲教下棋,马走日象飞田我是在那时候学会的。为什么要跑回去,我不知道是我更想和父亲玩,还是怕父亲生气。
我面对父亲的确是紧张的。其实父亲只打过我一次,那时候我还很小记忆稀疏,那次挨打让我觉得门口那棵歪脖子树的树枝都被父亲折光了,我现在似乎还能闻见当时小嬢擦在我身上用来消炎的酒的味道。上了初中长大了一点,我问父亲为什么打我,父亲说他忘了,他向我道了歉。
现在想来,父亲让我紧张的原因更可能是,他总想找到一切机会教育我,让我“成龙”。
父亲爱在吃饭的时候过问我的学习,做作业的时候批评我的字迹,生病的时候说我不锻炼。我印象很深的是,父亲很喜欢喝健力宝,我在他喝的时候,总想让他给我喝几口,一次他对我说没有了,作势要扔掉铝罐,我失落地说好吧,他却说你都不再确认一下,别人说啥你就相信了?然后把半瓶健力宝给了我。
虽然,我怀念父亲陪伴我的时光,但是我知道他不快乐。那时我并不懂得他的情绪,但是学校教会了我。小时候老师让同学挨着挨着报自己父亲做什么职业的,前面的同学站起来说司机、老板、公务员、老师,轮到我前面一个同学,他说“我爸是卖猪肉的”,我刚站起来还没说话,老师就对这个成绩和表现都不符合好学生标准的同学说“难怪你这么不听话,父亲没啥正经工作,上梁不正下梁歪”。我趁老师嘲讽时坐了下来,虽然我成绩前茅,但是我也面红耳赤,因为我想说的是“我父亲在卖卤猪肉”,那个同学被嘲讽让我躲过了刁难,或者让老师躲过了难堪。
那时已是2000年新世纪前后,功利的观念已经吹进了校园,在社会上自然更不在话下。我和姐姐被托付给爷爷奶奶,因为父亲要去做一件“大事”。从此,我过上了中午在母亲服装店吃午饭、傍晚在小嬢接手的熟食店做作业看动画、晚上在爷爷奶奶家睡觉的生活,可能这解释了我为啥没有归属感,总是很漂泊。小时候我有两个愿望,一个愿望是一家人吃团年饭,这对于小生意人而言是很难的,全年无休的小生意,年夜饭要分拨吃。还有一个愿望是和家人住在一起,我后来知道了世界上有几室几厅的套房,那是我能想象的家最美好的样子。
多年后,我才知道父亲那件大事是什么。我与父亲相熟的亲友聚会,听他们聊起才知道他是去做了传销,而他们感怀父亲的是没有拉他们入伙。我觉得他们很搞笑,“你们这没好话硬找”,不坑人不是基本的做人标准吗?后来,我了解到新世纪开端的时代,大家都缺钱,都想钱,身边人遭遇传销的十有四五,而我父亲因为读过高中、见过世面、能说会道、不断折腾,的确一帮人围着我父亲怨他不带他们发财,不知道父亲是因为品德还是胆小,他亏了自己的钱后从北方某省逃了回来,终究没有败坏了人品。
经历传销,找不到方向的父亲又做起了“打野的”的生计。他买了一辆白色的桑塔纳,专门改装成红色,除了“打野的”也可以做婚车,专门叮嘱母亲邻居问起来要将五万的车说买成八万,显得有档次,我估计母亲认为这个想法是“踏实”的。那时我刚从村小学到镇小学读书不久,普通话还不利索的我开始学英语,父亲给我补习26个字母表。我母亲都已经记住,我还没有分清楚。父亲很生气,可能也是他遇到了什么不顺,气急败坏的说,“你不要觉得你爸很有本事,我只是一个在路边‘开野的’的,你要自己努力,别人给你开车才是本事”。现在我在一线城市没名额也没需要买车,不是网约车就是坐地铁,想来我也算实现了父亲期许的“别人为你开车”的愿望。
没过多久,新千年过了两年,为了回笼资金修出租房,他卖了车,终于不再干“为人开车”的事情。后来,他搞了一个小作坊,父亲想做大事的表面功夫让我印象深刻。一次他带我和他的朋友们吃饭,聊起最近在忙什么,他谦虚地说,“现在规模太小,就不挂董事长的头衔,我就先印个总经理的名片吧”。其实那个小作坊就他,他的妹妹、妹夫和一个老师傅。另一个雷同的故事是,父亲的弟弟想做生意咨询他,说自己想做玉米饲料生意,一心想做大事的父亲嘲讽道“一斤玉米才几分利”,幸好他弟弟没有听他的,后面以此立了业。
父亲一直在看起来的大事中折腾,不好不坏的生活,有看似光鲜的面子,却始终没有做成他想做大事。不过,好在他总在努力求变,就像他教我的要“直面问题”。或许,他是在想做大事的好高骛远受挫了太多。又或许是母亲踏踏实实全年无休守着服装店赚钱更多贡献更大。还或许是他兜兜转转迎来了自己的运势。我已经没机会问他这个转折的来源,反正他开始找到自己的事业,这次他终于开始做他胜任的小生意。
这个小生意是鱼火锅店,那时餐饮业在那个有大学的小镇不是新生意,但是新世纪兴旺的时代,还是给这个城乡结合部的新机会,鱼火锅自那之后也是那个小镇的火锅子品类,直到现在。父亲多年想做大事的折腾,可能并不完全是冤枉路,还是给了他很多能力的积累。他很快组建了一个与厨师合伙的小团队,装修经济简洁不掉档次,营销方式也有所创举,统一制服在乡镇小店难得一见………生意就这样做起来了。
读初中的我周末回家,会去火锅店端盘子。我发现父亲的确变了,他不再是要印总经理名片的人,也会拧着茶壶服务客人。他不再是只管自己感受的人,也会为员工组织生日会。他不再是生活没有节律的人,也会按点去采购去餐馆忙碌。有一天一个开着宝马的男人来吃饭,父亲可能与此人有嫌隙,男人见面地一句话是“他们说这家味道不错,原来是你小子开的店,你小子看起来有点上道了”。我当时就想,我父亲可能会反唇相讥或喜怒形于色,但这次他只是发烟客套,感谢照顾生意。那晚的画面我现在记忆犹新。
那时候父亲火锅店生意很火爆,母亲说“那时生意好做,你爸头脑也好用”。据我母亲说,火锅店流水每天有一两千,那时人工一个月才几百,开业不到一个月投入就全回本了。
可是,父亲的小生意刚开始还没到半年,他就在头天的辛劳还没退去,还没起床去采购货物的时候,就被人买凶杀-害在自家卧室。
我还没有来得及看见父亲做出他的大事,我也没来得及问父亲他怎么开始不纠结那些名头那个大事的,转而做能胜任的小生意,是他有所领悟还是机缘巧合?我很想问他,因为他的儿子,在面对他被谋害的创伤和仇恨时,也一直想成为赚大钱的顶梁柱,活在想做大事之中。
我后面跟母亲开玩笑,如果父亲还健在,估计他会开了很多家火锅店,我也能是个“富二代”。母亲自嘲地说“是哦!你妈没本事,接过火锅店做了十年,只够个温饱”。其实,我的母亲很厉害,父亲走后她转掉服装店接手火锅店,虽然没有父亲那般做大事的想法,但母亲及再后来成为厨师的继父,像那些踏实经营的夫妻店一样,将火锅店做了十年,直到2015年。这家火锅店供我和姐姐两人大学毕业,我们从来没有愁过学费用度,母亲还重修了因为地震损坏的父亲的老宅,让我们不用在面对父亲被杀-害的创伤时,还要被现实所困。
最近,在父亲离世二十年的时候,我想给父亲写一句墓志铭,我问母亲对二十年前的前夫的评价,母亲说“踏实一些就更好了,你也要踏实一点”。我突然福至心灵的说,“妈你那么强调踏实,的确是你因为踏实而成功,也看见如我父亲不踏实而挫败。但是,你也应该看见开启你生意之路的服装店、养我们长大的火锅店,乃至你现在还在收租的出租房,都是好高骛远的父亲开了头,你才踏实地做。看见父亲开头的想法和勇气,也许你能更好理解你的前夫和你的过去”。
母亲不像往常生意人般习惯性地应和“你说得对”,而是陷入了沉默,几天后她给我打电话说“你那天说你爸和我的话,说得对”。母亲当年因为父亲“不够踏实,好高骛远”的感觉,差点与父亲分手,我想这句话也折射了他们二十年生活和情感中的摩擦。鸡同鸭讲,鸡和鸭都是相同的感觉。或许,当年他们找到“我很有想法,你很踏实”的彼此成全,人生会有不同。
但过去没必要假设,未来父亲也已无缘参与,只是母亲换个角度回看过去的人生叙事,或有不同余生选择。
与母亲聊完,我终于想到了我希望写给父亲的墓志铭——
父亲想教会我直面问题,他却藏在想做大事的背后。三十九岁那年,他终于将想法变成踏实做的事,快成为了自己,却被杀了。
落款是,“永远怀念父亲的儿子”。